星期一, 7月 13, 2015

齊澤克論希臘 :《歐洲的覺醒時刻》全文中譯

中譯 : 唐健(齊澤克學會)
Chinese trans. : Kin Tong(Zizek Society HK)

作者 : 齊澤克
發表日期 : 2015-07-06 14:23
原文標題 : Slavoj Žižek on Greece: This is a chance for Europe to awaken
原文連結 : http://www.newstatesman.com/politics/2015/07/Slavoj-Zizek-greece-chance-europe-awaken


(圖為希臘[前]財長瓦魯法基斯在談判。[歐洲官僚]假扮希臘問題是管理而不是意識形態[即政治]問題的行徑等同欺凌。攝影者: Milos Bicanski)

希臘公投出人意料地宣告一個強烈的No[不],成為[歐洲人]在絕境中投下的歷史性的一票。在我寫的書中我常常重複同一個笑話:有關前蘇聯解體前十年中流行的一個著名的猶太人笑話:一位名叫拉賓諾維奇的猶太人想移民。出境部門的官僚問他為甚麼,拉賓諾維奇回答說:"有兩個理由。第一個是我怕蘇共將失去權力,而新政權會將共產黨的罪行都算在我們猶太人頭上----結果是將再次出現猶太人大屠殺。"

官僚打斷他:"但你這完全是天方夜談。蘇聯不會出現任何改變,我們共產黨將千秋萬代!"

"好吧" 拉賓諾維奇平靜地回答:"那就是我要移民的第二個理由"。

我被告知這個笑話的新版本正在雅典流傳:一名希臘青年到雅典的澳洲領事館要求一張工作簽證。 "為甚麼你要離開希臘?" 官員問到。

"兩個理由" 希臘人回答:"首先,我擔心希臘將脫離歐盟,那樣希臘將出現新貧窮和混亂‧‧‧"

這名官員馬上打斷他:"但你這純粹是天方夜談:希臘將留在歐盟並臣服於金融紀律之下"

"好吧",希臘人平靜地回答:"這就是我的第二個理由"

那麼----容許我改寫一下斯大林的名句----[希臘公投中的]兩種選擇是否都更糟?

是時候放下那種有關希臘政府可能犯錯和誤判的[無關痛癢的]辯論----我們現在所面對的賭注比這大得多。

希臘和歐盟管理者之間的持續談判總是在最後一刻失去妥協配方,這個現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症狀[deeply symptomatic],因為問題其實真的和實際的金融問題無關----在金融層面,雙方的分歧微不足道。[真正的問題在於,]歐盟通常指控希臘經常談論一般性原則、在缺乏特定細節的情況下做出含糊的承諾,而希臘則指控歐盟連最微小的環節都試圖操縱,並在希臘頭上實施比前任政府還要苛刻的條件。希臘首相齊普拉斯[Alexis Tsipras]最近評論道,假如他能夠和默克爾[Angela Merkel]單獨晚飯,兩人就能在兩小時內找到解決方案。他的意思是作為政治家,他本人和默克爾會將視分歧為政治問題----相對於歐洲集團[Eurogroup, 歐盟成員國財長的非正式會議] 主席戴松布倫[Jeroen Dijsselbloem]這類技術官僚式的管理人員[technocratic adminstrators]。假如在我們這個故事中存在一個標誌性的壞人,他肯定就是戴松布倫。這位技術官療的座右銘是:"假如我陷入意識形態,我將一事無成"[“If I get into the ideological side of things, I won't achieve anything.”]。

這句話將我們帶到問題的核心:齊普拉斯與其前任財長瓦魯基斯----他已在七月六日請辭----兩人一直採取一種自身屬於公開政治過程(在當中所有決定最終都屬於"意識形態層面"----即全部建基於社會的規範性取向[normative preference])的態度進行談判,而歐盟官僚則一直擺出一副純粹在處理詳細規章性措施的態度進行談判。當希臘人拒絕這種態度並提出更根本的政治問題時,他們就被技術官僚指控說謊、逃避具體問題... 諸如此類。很明顯,這次真理站在希臘那邊: 戴松布倫對"意識形態"的否認是最登峰造極的意識形態[ideology at its purest]。這種態度將實際上植根於政治意識形態的決定[politico-ideological decisions]假扮成(虛假地呈現為)純粹專家式的規章性措施[purely expert regulatory measures]。

有見於這種不對稱性,齊普拉斯和瓦魯法基斯與他們的歐盟同伴之間的"對話"常常看似一個企圖認真討論基本問題的年青學生與其傲慢教授之間的談話。這名傲慢教授的回答總是羞辱人地忽視學生的問題並在技術層面責罵學生( "你沒有正確地闡述問題! 你沒有考慮那條規則!")。又或者看似一名極想報案的被姦者與一名借行政規條不停地打斷受害者的警察這兩者間的對話。

從真實政治[politics proper]到中立專家式管理[neutral expert administration]的轉移,總結了我們今天的整個政治過程: 建基於權力[考慮]的策略性決定越來越多地披上專家知識之管理規章的外衣,這些決策越來越存在於秘密談判之中[negotiated in secrecy]並在缺乏民主咨詢[democratic consultation]的情況下被執行。[現在,真正在我們眼皮底下]正在進行的鬥爭是一場爭奪歐洲經濟和政治的文化領導權的鬥爭[the European economic and political Leitkultur (the guiding culture)]。歐盟權力當局代表了數十年來讓歐洲停留在昏睡狀態的技術官僚[的統治]現狀。

在其《朝向文化的一種定義的筆記》中[Notes Towards a Definition of Culture],傑出的保守主義者艾略特[Eliot]評論說在某些時候,人們只剩下異端和不信這兩個選擇。換言之,有時挽救一個宗教的唯一手段是在其屍體上執行一個宗派分裂[sectarian split]。這就是今天我們對歐洲的立場:只有一個"新異端"(由希臘的薩利莎政府[Syriza]代表)才能夠挽救歐洲遺產中值得挽救的東西:民主、對人的信任、平等的團結。假如薩利莎被擊倒,歐洲將變成一個"擁抱亞洲價值的歐洲"[“Europe with Asian values”](當然,這裡的亞洲價值和亞洲完全無關,它不過是當代資本主義架空民主的傾向)。

***

在西歐,我們喜歡採取一種彷彿我們是帶着同理和同情心跟蹤希臘這個窮困民族的困境的一群抽離的觀察者的態度觀看希臘。這樣一種舒服的立足點依賴一個註定的假象[fateful illusion]----[但真相是,]過去幾個星期在希臘發生的事情可以變成我本人的故事;[現在我們]的真正賭注是整個歐洲的未來[it is the future of Europe that is at stake]。因此當我們閱讀有關希臘的報導,我們應該永遠記住一句老話: de te fabula narrator (主角的名字一改,故事就變成你我的故事)

在歐洲建制派對希臘公投的反應中逐漸浮現出一種理想[an ideal],這種理想的最佳代表是[專欄作家]拉赫曼[Gideon Rachman]在金融時報專欄的標題: "選民是歐元區最脆弱的環節"["Eurozone's weakest link is the voters"]。

在建制派的理想新世界之中,歐洲擺脫了這一 "最脆弱的環節"----專家贏得了直接強行實施必要經濟措施的權力----而萬一世上還存在選舉這種東西的話,其功能就僅僅是確認專家們的共識。問題在於,專家們的政策建基於虛假的事物: "延長然後假扮"["extend and pretend"] (延長還款期,假扮所有債項最終有可能被清還)。

為甚麼這個假象如此頑固?不單因為這個假象讓德國選民更容易接受債務延長的安排;也不單因為免除希債有可能觸發葡萄牙、愛爾蘭和西班牙的同類要求;而[真正的原因] 是因為當權者不希望債務被完全清還[譯者的強調][do not really want the debt fully repaid]。債權人和債務管理者指責負債國家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內疚----負債國的罪名是它們自認無辜的態度。[債權國所施加的]這種壓力完美地定義了精神分析稱為 "超我"[Superego]的心理機制: 超我的悖論式機制[paradox of the superego]----正如弗洛伊德指出----在於我們越遵從它的要求,我們就越內疚。

想像一位惡毒的老師向學生安排了不可能完成的功課,然後當他看見學生焦慮和恐慌的表情時就露出虐待狂的嘲弄笑容。借款的真正目的不是期待一筆附帶利潤的還款,而是債項的無限期延長、使債務人停留在永恆的依賴和臣服之中。對大部份債務人而言----存在大量的債務人。不僅僅是希臘,包括美國在內的國家甚至即使在理論上都不可能清還全部債務----而這個事實是被公開承認的。結論是: 有些債務人(大銀行)可以勒索債權人,因為牠們大得不能破產;有些債務人(美國政府)可以操控他們的還債條件;然後有些債務人(希臘)可以被我們抓出去遊街、公開羞辱。

債權人和債務管理機構對希臘政府的根本指控是它不夠內疚----希臘等國家被指控覺得自己無辜----而這一點正正是薩利莎政府[Syriza] 最困擾歐盟建制派當局的地方: 薩利莎承認債務,卻沒有感到內疚。希臘人竟然[膽敢]擺脫超我的壓力!?瓦魯法基斯在他與布魯塞爾的交手過程中人格化了[personified]這種立場: 他完全承認債務的重擔,並且他很理性地提出: 由於歐盟的還債方案明顯失敗,我們應該尋找其他出路[ since the EU policy obviously didn't work, another option should be found]。

悖論地,瓦魯法基斯和齊普拉斯不斷重申的一點是: 薩利莎政府是債權人能夠至少取回部份借款的唯一希望。瓦魯法基斯本人很難理解的一個謎團: 為甚麼銀行們在完全清楚[緊縮方案導致希臘陷入長期經濟停滯因而永遠無法償還欠款的]後果的情況下,仍然大筆大筆地將錢倒進希臘並且同這個侍從國家合作?----假如當初沒有西方當權者的縱容,希臘又怎麼可能一路負上如此沉重的債務?薩利莎政府清楚地意識到主要的威脅並非來自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真正的威脅來自希臘內部: 一個名符其實的侍從國、一台腐敗的國家機器。歐盟官僚們應該受到強烈譴責的原因在於:一方面牠們批評希臘腐敗、缺乏效率,另一方面卻一直支持這股腐敗的政治力量(希臘的新民主黨[New Democracy party])

薩利莎政府正是以[解決]這個死結為目標:看看瓦魯法基斯的綱領性宣言(在《衛報》發表)如何闡釋薩利莎政府的終極策略性目標:

"希臘、葡萄牙或意大利從歐元區的退出將很快導致歐洲資本主義的分裂[fragmentation]、然後在萊因河以東及阿爾卑斯山以北生產出一個嚴重衰退的盈餘地區[a seriously recessionary surplus region],而同時歐洲其他區域將陷入惡性滯脹[vicious stagflation]之中。你認為這種後果將令誰獲益?一個從[被摧毀的]歐洲公共機構的灰燼中浴火重生的進步左翼?抑或金色曙光納綷黨[Golden Dawn Nazis]?各式各樣新法西斯?排外主義者[xenophobes]和小混混?對於這兩股力量當中究竟哪一股會在歐元區的解體中更好地興起,我完全沒有懸念。我們----以我自己為例----並不打算向這股後現代版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法西斯]風潮注入新活力。而假如這意味着正好是我們----一群適當地古怪的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承擔試圖拯救歐洲資本主義的任務,那麼就這樣吧。不是出於對歐洲資本主義、對歐元區或對布魯塞爾或歐洲央行的愛,而只是因為我們希望在這場危機中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人類痛苦[to minimise the unnecessary human toll from this crisis]。"

薩利莎政府的金融政治遵從以下指引: 沒有赤字、嚴格的紀律、通過稅收籌募更多錢。一些德國媒體近期將瓦魯法基斯形容為一名生存在不同現實中的精神病患[psychotic]----但他真的有那麼激進嗎?

瓦魯法基斯令人感到如此無力的不是他的激進主義而是他的理性和務實的謙卑[譯註: 在臨牀個案中,他者的務實理性是官能症患者最不想見到、最無法忍受的態度]----假如我們仔細看看薩利莎所提供的方案,我們將無法不注意到其細節其實曾經一度是溫和社會民主派的標準議程[standard moderate social democratic agenda](在1960年代的瑞典,政府的方案比薩利莎的激進得多)。今天你必須要屬於 "激進"左翼才能擁護同樣的溫和措施這一點,反映了我們時代的悲哀。這是一個黑暗時代,但同時也為左翼佔領(數十年前屬於)溫和的中間偏左政治空間提供了機會。

但或許不斷地重複薩利莎的政治是何等溫和---並且只不過是令人懷緬的美好社會民主制----從某角度來說是完全命錯目標。彷彿假如這個論調重複得夠多,歐盟官僚們最終會明白到我們完全不危險然後幫助我們。薩利莎實質上是危險的,它確實對歐盟今天的傾向構成威脅----今天的全球資本主義已經無法承受朝向福利國家的回歸。

因此,不斷重申薩利莎的要求的謙卑帶有某種虛偽: 實際上它正在要求獲得一種在今天的全球系統座標中不可能獲得的東西。我們將要做一個嚴肅的策略選擇:假如那個放下謙卑面具、並擁護一個激進得多的改變(即使是僅僅為了確保一個卑微的成果[a modest gain])的時刻已經來臨又如何?

很多希臘公投的批評者聲稱,公投是一個純粹煽動性的姿態,並嘲弄地指出大家連公投的主題究竟是甚麼都搞不清楚。在任何情況下,希臘公投和歐羅或德拉馬克無關,也和希臘留在或離開歐盟無關: 希臘政府重複強調了他們留在歐盟和歐元區內的意願。又一次,批評者將希臘公投帶出的核心政治議題[key political question]自動翻譯為[automatically translated]關於一堆具體經濟措施的一個行政決定[an administrative decision]。

***

在7月2日接受媒體訪問時,瓦魯法基斯指出了希臘公投的真正賭注[或核心議題]。人們面臨的選擇有兩種: 繼續過去幾年來一路將希臘領向毀滅的歐盟政治----"延長並假扮" (延長還債期,同時假扮債務最終將被還清)的假象----或一個全新的、務實的、不再依賴假象的新開始、並且為如何開始實際恢復希臘經濟提供具體計劃的一個選擇。

沒有這種計劃,危機將不斷自我複製。在同一天,連國際貨幣基金這種[極右]機構都被迫公開承認希臘需要大型債務減免以便創造"一個能夠呼吸的空間"並恢復其經濟動力(IMF提出一個20年的債務延付方案)。

希臘公投中的No[不]因此遠遠多於在兩種解決經濟危機方案中做一個簡單的選擇。希臘人民英雄地[heroically]扺擋了那種利用人類最底層自我保護本能[lowest instincts]的卑鄙的恐懼運動,他們已看穿了對手的冷血操縱----這些人虛假地將公投呈現為在歐羅和德拉馬克、在"歐盟的希臘"和"退歐的希臘"之間二擇其一的[假]選擇。

希臘人民向歐盟官僚宣告的No[不],每天都向我們證明這些官僚沒有能力叫醒昏睡的歐洲。這是一個向那些無視人類痛苦如常活動的商業所發出的No[不];是一個告訴我們所有人: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的No[不];一個反對冷漠技術官僚和(揑造懶惰、亂花錢的希臘人故事的)狂熱種族主義濫調這兩者的詭異結合的No[不]----它是一個擁抱真實政治的決定。它同時也是原則對自私自利[egotist]的罕有勝利----換言之終極而言是原則對自我毀滅的機會主義的罕有勝利。公投給出的No[不]其實是宣告歐洲在危機中的全面覺醒的一個Yes[好],一個啟動歐洲新開始的Yes[好]。

現在歐盟要做決定了,究竟它會不會從自滿的昏睡中醒過來並意識到希臘人民所傳遞的希望徵兆?抑或它將向希臘人大發雷霆以便延續其教條主義美夢[continue its dogmatic dream]?

編者註 : 齊澤克是斯洛文尼亞的盧布爾雅那大學的高級研究員以及伯克貝克人文學院的國際總監。他最近的作品是"天堂裡的麻煩 : 由歷史的終結到資本主義的終結" (出版社 : Allen Lane)